破碎故事之心小说-破碎故事之心传菜小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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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在机场地库就堵了起来,他的手有些焦躁地悬在喇叭上方。谢川正在和合作方负责对接的老师打电话,确认晚上的安排。原来他穿西装是为了这场接风宴。他有点好奇他会不会叫自己一起去——谢川读博的时候就被他带着去和他们做过项目,这条线就是这么搭上的。

打完电话,谢川靠回椅背,脸朝着窗外闭目养神。他趁着车堵在路中间一动不动的工夫,伸手去把副驾驶的空调出风口调向自己,免得他睡的时候着凉,不料遇上扭过头来的谢川带着点警惕的目光,只好把手缩回换挡器,有些尴尬地看着前方望不到头的车流。

“有点堵,正好你再睡会儿。”他头也不转,从储物箱里拿了一副自己平时用的眼罩给他。

嗯。谢川闷闷地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接过去。

他等到头发和织物的窸窣声停下来才敢扭头去看他——他的手,和手上的戒指。

他年初就听说了他结婚的消息,是和一个华人女教授,一个系的同事。然而不管是邮件还是微信里,谢川都从没跟他提起过这件事,他也就没有上赶着去说那些连他自己都不信的场面话。只不过还是一下显得自己可怜了。

离婚后他懒得再找,天天跟学生厮混在一块儿,清心寡欲的,过得像个和尚。就是副校长和院长太太总给他介绍对象,他抹不开面子,每次都去和人家见一面。

这个年龄的婚姻市场是这样的:大家多半都有孩子,也没人来谈情说爱,有什么都直接摆在桌面上。学校里的人不爱问房子车子,但要问问近五年文章发表情况。情况有些惨烈,不展开说了,一言以蔽之,谢川走后他过得比较懒散。

他是很自私的人,这点他近来才开始承认,准确的说,从今天、现在,看着谢川在睡梦中仍紧皱着的眉头开始。

快四十岁的人,人情世故的东西都快玩烂了,就只在这件事上,说什么做什么,全凭自己喜好。过去当然仗着谢川对他的一颗心,尽可为所欲为,现在人家move on了,有了新生活,自己还来横插一脚,就显得蠢且坏。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生活太无聊太寂寞,想从他这里找点乐子。可是他偏偏就是知道,谢川也知道,他在谢川那里就是有一些特权,他做的事他就是会照单全收。

前方的车队变得渐渐通顺,他轻踩油门,汇入去向地面的车流,金黄色的阳光从出口淌进车里。他看了一眼副驾驶上的人,深蓝色眼罩底下是一对绷得很紧的嘴角,苦大仇深的样子。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一个被他改变了整个人生的人。他从来没干涉过儿子的选择,却执意要左右他的每一步,他说过要他自由快乐,现在他的确自由了,自己却好像从来没在乎过他快不快乐。可惜这份顿悟来得太迟,他早已经把他变成了一个不知快乐为何物的人。

It takes one to know one. 他这样一个享乐主义者都差点忘记快乐是什么滋味了。其实他也知道,这个年纪再去讲快乐未免太故作天真,但诱惑偏偏又那么大,他见过太多人,为了那一点点年轻时候都看不上的快乐就愿意赌上一切。原来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哪怕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摆在自己面前,哪怕有那么多警铃在脑中震耳欲聋,和所有理智相背的是,见到他、再次和他肌肤相贴就是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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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韫玉拍拍他的肩把他叫醒,告诉他酒店到了,他点点头,拉开车门下了车,从后备箱拿出行李,看见蒋韫玉从车窗里和他挥手。他有些诧异,弯下腰来望进车窗。

“他们没叫你?”

看蒋韫玉尴尬地笑,他皱眉说:“走。”

蒋韫玉手忙脚乱,说那要先停车。他把行李放回去,坐回车上,和他一起去找停车位。

到前台 check in 的时候他才发现,本科时办的身份证只有十年有效期,如今早已过期,酒店没法让他入住。他正要发消息给对接人,蒋韫玉拦住他说,今晚先住我家吧。

他看向蒋韫玉,说:“有空着的房子借我住一晚就行。”

蒋韫玉说,有是有,但只有现在住的地方有枕头被子。好像看出他的迟疑,蒋韫玉又补了一句,明天上附近的派出所办个临时身份证就行了,就一晚,我不会吃了你的。

他脸刷地烫起来,直勾勾地盯着他,胃里像有几十只蛾子在扑棱。而蒋韫玉已经转过头在请前台帮忙保管行李。

这么一折腾,已经快要迟到,一存完行李,两人就急急忙忙地赶去包厢,里面果然已经坐得满满当当,只留着他一个人的位子。看到他带着蒋韫玉过来,主陪有些尴尬,冲到门口来迎,一边叫服务员加椅子。

蒋韫玉跟几个熟人打了招呼,站在门口靠里的位置等,笑眯眯的,一点没被冒犯的样子。他看他这个模样,低下头问他:“你是真不知道他们今晚要跟我吃饭?”

“没人告诉我啊。你不也没告诉我吗?”蒋韫玉撇撇嘴。

“你都多久没发文章了,系主任也不当了,怪不得人家不带你玩。”他说这话的时候带上了气。

“哈哈,院长还让我下半年去给本科生上课呢。”

“老东西还不退休?等殉职吗?”

蒋韫玉就嘿嘿笑了起来。

“你就不能稍微努力一点?每年那些学生是白招的?”

“你以为有几个学生用起——做起实验来像你那么趁手?”

“用?”他瞪了蒋韫玉一眼,心里却又无端地升起一丝骄傲来,让他不由地感到一阵羞耻,“——那至少得灌几篇PNAS。”

“哎呀,工资够花了,”蒋韫玉摆摆手,“这些都是虚的。”

他还要再说什么,主陪已经来招呼两人入座。原本刚好的位置,多了一个人,就显得捉襟见肘,蒋韫玉只好把椅子往他边上又挪了挪。坐好后他才发现,两人的大腿几乎贴在一起。“几乎”指的是时间上,而不是空间上,意思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只要一动,就一定会蹭到对方的腿。

这顿饭他吃得相当心不在焉。

大概是为了照顾他,席上喝的都是红酒,看用的酒器就知道价格不菲,可惜到了他这就算是明珠暗投。蒋韫玉呢,识货且贪杯,自己几次要替他挡酒都被拦了下来。

蒋韫玉可能嫌他边上挤,早早去了休息区和人聊天。几杯酒下肚,他自己都能感觉到脑子里的那根弦松了些许,看着在不远处端着酒杯游刃有余的蒋韫玉,嘴巴就开始发干。

他站起来,没理会一时间聚集到他身上的目光,径直走过去,站在他身后,手搭上他的肩膀。

蒋韫玉回过头,看见是他,笑容僵在脸上,瞟了眼肩头他的那只手,没有说话。

对面的老师说他们这会儿正好聊到他,又问他,怎么会想到要去瑞士,美则美矣,但冰天雪地,饮食也单调。

“开始我也不想去,”他笑着拍了拍蒋韫玉的肩,“多亏老师一直坚持。”感到蒋韫玉似乎晃了一下,他又说:“现在看来,科研环境确实好不少。”众人深以为然。

他看看蒋韫玉,那脸色可不算好。

又有人说,没想到你们关系这么好。

他点点头,说,我读研开始就跟着老师了,整整八年。

蒋韫玉只是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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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局刚结束他就叫了代驾,等到和这一大帮子人叙完旧,刚好可以直接回家。他主动坐进副驾,留谢川一个人在后座,整段路都没说一句话。

他其实没有要冷战的意思,只是谢川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别人不懂,他还能不懂吗?心里不由得就有些烦躁。说是后悔也谈不上,或许就是气他说的每句都是真话。那就算是他亏欠了谢川吧,他还不就行了吗?在别人面前做出那副样子有什么意思?他想象谢川用那种悲伤的眼神盯着他,问他,你怎么还,你还得起吗。他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没有什么是不能还的,他下意识地摇摇头,没有。

晚上车况不错,没一会儿就到家了。他让代驾把车停进车库,谢川跟在他身后进了电梯,摁下顶楼的按键。他站在谢川身后,看他解开了西装外套的纽扣,肩有些疲惫地沉下去一段,反倒显得更高更薄。

电梯门开后,他才意识到家门口乱得可以。他这里平时没有客人,阿姨也要过几天才来,门口散落着成对和不成对的几只鞋。他脸上挂不住,只好弯下腰,一头钻进柜子里,装作找拖鞋。拖鞋是谢川放在自己这里的,从前他时不时来这里借住,有不少东西都留在这里,他出国以后,这双鞋一直被自己收在柜子最里面。

他翻了好一阵才拿出来,转身把拖鞋递给谢川,对方却没有接。

“老师,我想了想,还是不打扰你了。”他举起手机给他看,“我跟吴迪说了,他过会儿来接我。”

他突然感觉很累,甚至连回应的力气也没有,只是转身把拖鞋塞回柜子里,再用力合上柜门,低下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还?他对自己说。你还得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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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问他,他会说自己不恨蒋韫玉。蒋韫玉,至少从他自己的角度出发,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对他不好的事。他没有坏心眼,也不是薄情寡义,就像他说的,他只是希望自己自由快乐。可他不知道,快乐从来都不是自己所追求的。

非要说的话,自己更像浮士德,他却没有意识到他是靡菲斯特,用快乐作诱饵,让自己的灵魂永远受他奴役:一旦他感到满足,有了让时间就停在当下、什么都不要再改变的念头,等待他的就是永恒的煎熬。

他在某一天终于意识到,他甚至都没有给过他什么真正的快乐,他只不过是在他的倦眼前开了一扇窗,给他庸常乏味日子止了痛。但他也记得有人说过,从痛苦中摆脱的感觉之强烈,唯有痛苦本身可与之匹敌。而这就像是止痛剂成瘾,一旦体验过那种摆脱了痛苦的感觉,就要不断地加大剂量,才能一次又一次获得相似的效果。

从某个时刻起,他的人生就成了由各色止痛剂分割的一段段时空,跨度全听凭药效。婚姻是止痛剂,和形形色色的男女逢场作戏也是止痛剂。见他不是止痛剂。见他是把自己的心脏再一次剖出来撕扯。止痛剂失灵了,他得清醒地面对自己的人生。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知道这是暂时的。

可他还是没办法恨他。他在自己人生中占的比重实在太大了,如果要恨他的话,自己就什么都不剩下了。可他同样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生毁于一旦,因此除了逃跑,他没有其他的选择。

他坐在电梯和大门之间的椅子上,望着墙上钟的秒针一格一格地走。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他甚至没有看吴迪发来的消息。他只是想尽可能地记住这一刻。

“这几年做了很多……很多蠢事,”蒋韫玉突然低声说,“没有顾虑到你的感受。”

他转头看向自己的老师,他还站在那里,握着柜子的把手,既没有看他,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以后不会再来烦你了。”蒋韫玉深吸了一口气,又用力地吐出来,像是下定了决心。

他沉默了很久,最终点点头,说:“谢谢。”

蒋韫玉嘴角颤抖着扯出一个苦笑。

“我不知道你这么恨我。”

“我不恨你。”他很平静地摇摇头。

“没事,没事。”蒋韫玉摆摆手,“是我太失败了。”

他没有回答。他太了解他了,明白他这么问其实是他恨自己的意思。很少有人知道蒋韫玉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然而唯独在这一件事上,他们是一类人。他不知道恨自己是会让他好过一点,还是会让他更难受一点,也永远不会问他为什么恨自己,这是他们之间肮脏的小秘密,而他心里深处的某一部分,对老师此刻的溃败甘之如饴。

他脑海里突然闪过机场卫生间里,他的好老师蹲下来把自己完整地吃进去,又一滴不剩地咽下去的样子。

他尴尬地发现这让他硬了。

很多年前他以为,这就是他想要的,现在他知道了,性是多么廉价的东西,而且离他越远就越容易得到。只要他愿意,只需每年随便接受几个国内的讲座邀请,或者用经费给蒋韫玉报销几张来回瑞士的机票,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一切都唾手可得。他还知道,蒋韫玉一定会欣然接受这个方案。

可是说到底,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这是一个他不敢细想的问题,但总之,那是蒋韫玉所付不起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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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川突然说要去车库等吴迪,他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点点头。

他想尽量体面一点、从容一点,却又忍不住走过去,想要抱一抱他。他对自己说,喝多了吧,下次可不敢这么喝了,至少不能在学生面前这么喝了。

没想到伸手过去的时候,谢川一闪就躲开了,两人对视一眼,不免就有些尴尬。

幸好谢川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叮叮叮个没完。他如释重负般退后一步,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然后说要给吴迪回个电话。

“师兄,我的消息你没看吗?”吴迪的声音战战兢兢地从手机里传来。

“嗯,在说话,没看到,”谢川敷衍了几句,“有事说事。”

“师兄你别生气,就是,我可能……来不了了。”

“么?么叫你来不了了?”他朝着电话吼起来,甚至带出了久违的口音。

“我的车让电瓶车撞了,保险杠都撞掉了,现在在等交警过来……”

“吴迪啊,人没事吧?”蒋韫玉凑上来问了一句。

“没事没事,没人受伤。师兄,你就在老师家里将就住一晚,明天我来接你。我跟你说,老师家的床可舒服了——”

谢川把电话挂了,低着头在手机上打字,并不看他。

他也是有脾气的人,此刻也还在为谢川躲开自己生气,却偏偏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浴巾和牙刷卫生间里有。我去铺床。”

“别人睡过的床我不睡。”谢川回得干脆,一点余地不给他留。

“嗯,”他一边应声,一边又重新把拖鞋拿出来,扔在他脚下,转身进了大门,“我一共就两个卧室,爱睡不睡。”

“那我住主卧,你去住客房。”谢川跟着他进了门,脸色不悦。

他转过身来瞪了他一眼,差点没骂人。

“什么人都往家里带。”谢川看着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吴迪都来过,刘奕鸣肯定也来过了。”

“喔,就你能来,别人不能来?”他忍不住嘲笑起他来,“你管天管地,还要管我往家里带什么人?”

谢川怔怔地看着他,他立刻知道这话说得重了。果然,他脸一黑,拖着行李进了主卧,门在身后重重关上。

“好好好,随便你。”他叹口气,转头去了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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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想着吴迪能来救他,结果出了这样的乌龙。已经支起帐篷的他逃得飞快。

这个家过去来了不知道多少次,只有这间主卧他从未踏足。打开卧室的灯之前,先占据他所有感官的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就像是被那个最熟悉的人环抱。心脏在这味道的冲击下毫无抵抗地开始悸动,他用力扯开领带,靠在门边的斗柜上大口吸气。

等他终于摁亮墙上的吊灯开关,抬眼一瞥就看见柜子上摆着的两个相框:一张是孩子的毕业照,一张是前几年他去瑞士的时候从他这里拿走的那张合照。

他看着那张照片里的蒋韫玉,心里一抽,拳头攥紧又放下。从前当然也问过很多个为什么,如今只想当自己没认识过这个人。但要云淡风轻真的太难。那么多的回忆,随便挑一段出来都够他受的。

研三的时候他下定决心不读博,直接回老家考公,蒋韫玉听后,说要请他吃饭。

他想,这就算是离别了,愁云惨雾地喝了几杯,一不留神就把那点心思一股脑全吐出来了。

年轻啊,真是年轻——蒋韫玉和他都是。

蒋韫玉当时愣了一下,也并没有表态,只是问他,你想继续读博吗?

他沉默了很久,说,不想。

蒋韫玉说,那如果我要你读呢?

然后他就读了博,给他吭哧吭哧地又干了五年。

蒋韫玉从来没给过他任何承诺,可奇怪就奇怪在,他也从来没觉得是自己一厢情愿。只不过他原本以为有些阻碍会随时间变得不再是阻碍,而事实并非如此。

他长出了一口气,从行李箱里挑出换洗的衣服,穿过卧室中央宽阔的起居室,去浴室冲澡。

蒋韫玉喜欢享受,也懂得享受,主卧这套淋浴花洒抵得上两台双泵色谱仪。冰冷的水流来自四面八方、柔和而稳定地冲刷他着的胸口和后背,把酒后胸口的那点燥热和唯恐他还不够焦头烂额的下半身都压了下去。

水流声里,他听见蒋韫玉在门外说:

“我在桌上放了西瓜,是农学院今年刚搞出来新品种,吃吃看。——衬衣我拿去洗了。”

他有些紧张,其实没太明白他说了什么,只是胡乱应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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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捧着剩下的半个西瓜,拿着衬衣和一个袋子从主卧出来,回到客房。他靠在沙发上,拿勺子挖了一块西瓜。

西瓜不太好吃,可能是没熟透,几乎尝不出什么甜味,只是胜在冰凉爽脆,滑进嘴里就是一股冲上脑门的西瓜味。他本来也只是想拿来压一压醉意,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夏天真的到了,他想。

他拎起谢川的衬衣,凑到鼻子边上闻了闻,然后自暴自弃地抟成一团,扔在沙发上,把脸埋进去,狠狠吸了几口。

一点点的汗味,带一点薄荷、一点麝香味,更多的是他的味道,就像在机场卫生间,他的阴茎打在自己脸上,又不由分说地塞进嘴里,鼻子里一下就充满这种气味。

口腔自动分泌出唾液,下面硬得发痛。他隔着睡裤揉了几下,手上留下一点湿痕。脑子钝钝的,他还是告诉自己不行,跪在沙发上喘了几口气,拖泥带水地爬起来往浴室走。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乱糟糟的,眼镜东倒西歪,眼角潮乎乎的,脸上写着茫然。

他随手整理了一下,对自己说,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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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浴室出来,他看见茶几上的西瓜,却也懒得去动,径直穿过起居室,躺到床上。

被子里的味道更加纯粹,让他胃里打结,喉咙里涌上酸苦的液体,分不清是酒、胃液还是胆汁。此刻他才想起,蒋韫玉的味道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这甚至都不是他一贯的味道。他闻起来是这个味道,只是因为夏天到了。只在夏天用的洗发水、沐浴液,或者须后水?他不知道。

只不过夏天对他来说碰巧是个不那么好的季节。糟糕的事都发生在夏天。比如毕业、离别,又比如重逢。

在瑞士的第一个夏天他长了一身疹子,闷在领子底下,红痒难耐。他当然明白这是某种过敏反应,但他悄悄把它看作是上个夏天留下的创伤以另一种方式复发。

于是每次疹子开始发痒、每次皮肤被他抓破、每次血星星点点地沾到衣服上,都是在提醒他,要真正痊愈有多难,而夏天又是多么叫人痛苦。

这并不好受。可他却仍然忍不住把头埋进枕头,紧紧搂住被子,用这股味道把自己整个裹起来。

时差让他的生物钟完全紊乱,不知道自己身处哪个时区。白天一味透支疲惫,只想找张床倒头就睡,真挨上了枕头却睡意全无。他不愿承认是这张床的关系,硬是捱到凌晨一点才爬起来找助眠的药。

他不敢在人家的卧室里乱翻,束手束脚,找了半天也仍是无果。或许蒋韫玉睡眠太好,从不需要这类药物帮忙,可他们这样常倒时差的人谁能不备几瓶安定呢?他记得客房的床头柜里就放着一罐。

他确信自己没记错,翻身起来,赤着脚走到客房门口。他本可以粗暴一点,直接开门进去,叫醒蒋韫玉,让他把药给自己。但如果他问他为什么睡不着呢?他已经说得太多了。

手握在门把上轻轻向下一按,门就露出了一条缝。房间里很黑,床头开了一盏调得很暗的夜灯,一团微弱的光只照到隆起的被子一角。房间里有种嗡嗡的电器声,和空调的声响一起,构成一种柔和的白噪音。

他进去的时候没发出一点动静,可刚把门从里合上,就听见蒋韫玉在小声叫他的名字。

“谢川……谢川……”

他身体一僵,没有立刻回答。蒋韫玉接着发出了啜泣般的声音,几乎就像是……呻吟。

他当然知道他在干什么。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个不停,连手也跟着颤抖起来。他知道自己唯一的选择就是悄悄地退出去,关上门,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可想要向后退时,却又僵在门口,脚无论如何迈不动。

“谢川……”蒋韫玉又叫了一声,声音朦朦胧胧,像罩着一层什么,更显得拖沓而甜腻,呜咽着,带一点急切和埋怨,纯粹是情人间的呓语。他从来没有听过。

他脑子一热,打开了灯,声音戛然而止,只隐隐能听到蒋韫玉有些粗重的呼吸声。蒋韫玉的脸上罩着一团白色的织物,起起伏伏的,他走进一看,发现真是他的衬衣,抓起来往地下一扔。蒋韫玉的眼睛上却还蒙着一层黑色的布,仔细一看,用的是他的领带。

被窝里嗡嗡作响。他伸手去掀,却被蒋韫玉死死地抓住边缘。

“出去。”蒋韫玉哀求道。

他一用力,被子到底还是掀开了。蒋韫玉伸手捂住了脸,紧紧夹着膝盖,屁股里插着一根黑色的按摩棒,还在精神抖擞地震个不停,床单上是一片深色的水迹。

他哼了一声,蒋韫玉半硬的阴茎就跟着在小腹上抽搐了一下,可怜地流下一点前液来。

他抓着按摩棒的底端,用力抽出来,又狠狠送进去。蒋韫玉挺着腰尖叫起来,死死抓着枕头,大腿颤颤巍巍地软下来,膝盖一掰就松了,脚顺着床单往边上滑。不一会儿,脚踝也被抓住,带着他整个人往下拉。

蒋韫玉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想要伸手来抓他,只是很快就被他手里的按摩棒插得分不出神来,床单扯得要从床垫下脱出来,胸膛剧烈起伏起来,声音嘶哑断续着说:“放过我。”

究竟是谁不放过谁?他明明没有半点笑意,却还是笑了出来。蒋韫玉听到他笑,猛地挣扎了几下,拿腿蹬他,被他掐着小腿摁住了。

“滚出去,”蒋韫玉和他僵持着,咬牙切齿地说,“别逼我说第二遍。”

他装什么呢?像他这样处心积虑、这样谨小慎微的人……

可是领带底下的眼睛里又渗出水来,声音渐渐低下去,直到变得安静,只剩按摩棒在嗡嗡作响。蒋韫玉用手挡着脸,张着嘴,像搁浅的鱼一样无声地呼吸。

他凑过去,盯着他脸上的泪痕,想要看看究竟是不是真的,甚至忍不住低下头去舔了一口,当然避开了翕动着的鼻翼和颤抖的嘴角。

是咸的。脸颊上的那一滩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眼泪。他扯掉蒋韫玉眼睛上蒙着的领带,露出一对紧闭的粉红色的眼眶,睁开眼时,瞳仁近在咫尺,直直地盯着他。

他心里一紧,突然觉得渴极了,脑子里乱糟糟的,只知道要吻上去。他感到他的舌头一下子缠上来,接着尝到一股西瓜味。那就像是尝到了夏天,绝望的、永不愈合的夏天。

他妈的,他想,人总是要过夏天的。

将所有的顾忌抛之脑后,他抓着蒋韫玉的头发,把他的嘴唇咬得发红发肿,用力吮吸他柔软的舌头,感觉鼻腔被彼此交换的呼吸烧得火烫。蒋韫玉的叫声堵在喉咙口,从鼻子里细细地溢出来,手指攥紧了他的T恤领口,小腿攀上来勾住他的腰。他猛地把按摩棒抽出来,随手甩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拇指勾着睡裤的腰带往下一扯,掰开他的大腿,扶着自己一插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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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上绑的领带早被扯掉,他还是没法去看他的眼睛。脑袋和四肢一样发软,他觉得自己像洪水里的一截堤坝快要被冲散,手有些狼狈地勾着学生的脖子,勉强保持平衡。

“慢点……”另一只手用力掐着谢川的胳膊,手指深深地嵌进通红的皮肤里。

谢川慢了下来,抽出去很多再用力送进去,快要把他凿穿了。他叫了两声,却没抱怨他的粗暴,就像他没提用套的事。他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只是谢川的动作里有一种他很熟悉的笃定,把他不知道要飘去哪里的心暂时钉在原地。

他看着谢川严肃的脸,突然很想念他嘴里的味道,不由得心砰砰直跳。犹豫之间被谢川瞟了一眼,让他乱了阵脚。

谢川伸出一只手抱住他,让自己坐在他的腿上,重力让他被顶得直翻白眼,气喘吁吁地试图找一个支点。

谢川的脸带着一股潮热凑了过来,微微冒汗的额头下面,一双小狗一样漆黑的眼睛望向他。他慌不择路,低头迎上去,呼吸紊乱地撞在一起。他含着他的下唇胡乱舔咬,乳头被用力揉搓着,混着钝痛,欣快从脊柱窜上来,逼他挺起胸任由谢川抓红他的乳肉。

谢川用拇指肚擦过他直挺挺抵在他肚子上的的马眼,他被磨得膝盖发软,靠着他的肩膀闷闷地哼了几声。

“你他妈就真的一晚都忍不住……”谢川深吸了一口气,哑着嗓子咬他的耳垂,呼吸喷在耳廓上,低沉的咒骂像一把鞭子抽打他敏感的神经,刺痛却让他可耻地兴奋无比。他忍不住颤抖起来,阴茎像坏掉一样涌出前液,弄了谢川一手。

谢川咬了咬牙,敷衍地帮他套弄几下,把他压在床上,抓着他的脚踝顶进去,精准地碾磨他的腺体。他紧紧抱住谢川的手臂,被肏射的时候尖叫着喊出他的名字,求他停下来。谢川又重又急地撞进他的身体,像是没听见他的求饶,每撞一下,他的阴茎就抽搐着被迫吐出一小股残余的浊液。

快感过载就成了痛苦,像是有团火从小腹烧到胸口,他难受得快要涌出眼泪,只好用力捶他的肩膀。

“你不就想让我肏你?”谢川抓住他的手腕压在耳边,伏下身来质问,“满意了?”

他越过潮湿的眼睑直直地盯着谢川,直到眼睛因为酸胀而不得不眨眼。张开的腿让他感到赤裸、低人一等。但他决定当个诚实的人。

“嗯。”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体里喷发出来。谢川的动作停了下来,呆滞地看着他,像极了从前第一次打碎试管的样子。

“没关系。”他轻声说。

洗完澡,他们站在阳台上抽起烟来,手臂贴在一起,谁也没说什么。这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窗口,皮肉之间的那点亲密还没消退干净,但他们都知道尴尬迟早要卷土重来。天色已经开始微微泛白,顶楼的风吹得他们的t恤吹鼓胀得像两只蟾蜍。

他一眼瞥到谢川手上的婚戒。

“你老婆知道你在外面干这种事吗?”

他不是在嫉妒。没感到脆弱。也没有在挑衅。

沉默。

当然,很无聊的问题。他那么聪明的人才懒得回应。但谢川的沉默仍然让自己焦虑,和从前如出一辙。他生气了吗?他会走吗?自己永远对这些毫无头绪,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抓住他。即使他就在身边,自己也觉得离他很远。

谢川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神色看着他。

“哪种事?被人投怀送抱?”

“你说谁———”本来有些困倦的他一个激灵,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谁投怀送抱了?”

“说你了?”谢川斜睨了他一眼,冷笑起来,“我刚到瑞士的时候,隔壁实验室有个加拿大访问学者经常请我去他公寓玩,他缠了我几个礼拜,我才知道他对我有意思。”

“后来怎么样了?”

“我们在一起四个多月,他项目结束就回国了。”

他张了张嘴,有些恍惚,也有些错愕。和他做师徒朝夕相处八年,直到擦枪走火是一回事,听他讲他的情史又是另一回事。他意识到自己对他的印象始终还停留在毕业那年,一个眼里除了科研以外什么都没有,但始终在心里为他留有一席之地的毛头小子。

但他早已经不是了。他是一个成熟的大人,走出学校,有自己的圈子,也有自己的七情六欲。

他忍不住想,他说的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他们住在一起吗?或者至少会一起过周末吗?会赖床到中午然后一起出去吃东西,会陪着对方熬夜做实验吗?晚上他们会抱着对方入睡吗?他是怎么分手的?他会说甜言蜜语吗?他会开玩笑吗?和他谈恋爱是什么感觉?

如果说自己有那么一点不甘心,是不是也情有可原?

“还有别的吗?”他听到自己异常冷静的声音说。

谢川迟疑了一下,说:

“后来有一个同组的博士生,也是中国人,又是跳级又是直博,年纪太小,太黏人,我受不了,只好跟她摊牌。这个好多人都知道。分手的时候她还来闹了……还要听吗?”

他其实不想听。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想捂住耳朵。

“你说。”他努力压抑着突如其来的鼻酸和胸口起伏时候的波动,执拗地说。

谢川继续讲着自己的那些恋情,在一起的时间或长或短,很少有空窗。

他才发现,原来谢川已经用这样的方式填满了自己的生活。他本以为他会过得孤苦伶仃的。是他想太多了。

“那你老婆呢?”他狠狠抽一口烟,酸涩地问,“也是投怀送抱?”

“我追的她。”言简意赅。

他没什么要说的了。

烟几口就抽完了,他们仍然站在阳台上。谢川转过头来想要吻他,被他偏头躲开,抓着栏杆的手指节泛白。亲密消褪了,只是转身的工夫,他们又变成了两个不相干的人。

他不敢看谢川的表情,只好望向窗外,天空的上半部分已经快要露出蓝色。又是新的一天了,他还不知道自己能到哪里去。

“还有力气吗?”他看着自己的学生,“我想再做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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