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先拟蒺藜衔(终)
早间清昼微明,临沧渡口畔天色灰阴,落了零星两点小雨。崔岷召了随行二十船工,甲板上风声大噪,讲训几句,各人解散忙活。
越栾混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将人皮面具扯了扯。
稳当、牢固,好歹能管一天不掉。
她眼下虽比同龄孩子略抽条了些,同青年力壮的伙计相比到底勉强。她隔夜里垫了肩头、肱股,又拣了些皮蜡调出张薄面具,边缘处灰草水敷过,勉强凑出副少年形状。
崔家治下极严,管事的是个叫崔三的,年纪约莫三十上下,身量墩矮,如一团揉发的面。瞧着白面团鼻,甚是和气富态,却生了一***眼,早间她刚进货舱,就被揪住:“这伙计,你瞧着眼生,从前没见过呢?”
她堆出一个笑:“小的是船上丘老五的堂侄儿,家叔腿疾犯了,我来代他一班。”
崔三的在点卯的牌子上红勾一点,脸色已不大好看,“老爷早吩咐过,代班不是私下里说通了就算。下回记得叫他提前到我这里报备一声!”
她连连称是,脸上的这张假皮有意捏得丑了,黄眉缩眼,点头哈哈时更像只***的瘦猴儿。崔三骂不出难听的,手一挥,撤步走了。
船里堆叠的大部分都是茶叶、丝绵。越栾上辈子死于滇西,于茶行生意多少略有耳闻。不动声色在货物外包上捏了两把,隐隐透着一肚子说不出的古怪。
云州水系零星流汀州破碎,多为澜沧江支干支,又因临川滇茶马一道,成了个不大不小的埠口,归顺宁府直辖。当地人情风物并不足扬名,硬要说一样,便是普茶。
普茶多为滇人所饮,柔枝银毫,分毛尖、粗叶两类,蒸烧成团,比之江浙名山内的香茗大有不同。加之山高地远,与中原少有往来,眼下尚看不出气候。
云州境内,只有大朝山向外出产普茶。崔岷一个市易必择优的大徽商,怎么不先去普洱、勐泐那边的***子,先跑来这小地方?
船身颠簸一下,越栾向外探望一眼,船行渐稳,两岸碧峰如漆,尖伶伶耸在堤岸两侧,正是去往大朝山的方向不错,略略宽下心来。
崔三的粗嗓子亮了出来:“各位打迭精神起来了!老爷临行前吩咐过的,这趟是个大生意,挑了我们几个来是器重,等回了应天,什么赏钱份例,都是不会少的!”
“是!”
数十人一齐应答,崔家的下人用的多是南直隶一道的江南汉子,手下都极麻利,越栾于茶叶包装一事还是不慎熟练,余光紧瞅着身边那人的手,正有样学样,眼神一个飘忽,转眼看那头的伙计已经封了罐顶,又扯了张草纸,封下一个。
她干干瞅着手里的结绳,却还是一团糟麻,闭眼心下一横,左右不就是裹起来么,囫囵扯了个十字封,瞧着和旁人封的也大差不差。
正要塞到货架上,肩头被人轻轻一按。
“你,来把这罐子再封一下。”
一回身,面前人已经换上一副青蓝直䄌,袖着手,一双长凤眼不咸不淡地望着她,正是崔岷。
十数双眼睛齐齐扫过来。
越栾欠身礼道:“老爷,是哪个罐子?”
崔岷一声不吭,把她糊弄上去的罐子拿下来,解开最上头的草纸、绳结,又开了罐,伸手抓起一把,酽酽茶香扑鼻,五指一散,绿纷纷的叶片尽数倾倒下来。
“从装罐开始,重新封装。”
他带来的多是江浙茶,陶罐密封,水运茶叶最怕沾潮气,包裹隔层里又塞了稻草、莎纸张等濡水材料。这么里外三层地剥下来,翻卷豆皮一般,越栾已经微微傻眼,顿了一下,硬着头皮道“是。”
刚一上手,崔岷便眉头大蹙:“碎叶的要搁在上头——从前在府上,谁这么教你的?”
“忘记了。”
越栾手上不停,尽力要扮得麻利。终于把罐口压了瓷实,开始装封裹纸,崔岷又道:
“莎草纸要裹在稻草外头,这也是‘忘记了’么?”
崔三笑呵呵上前来,“老爷,这个是丘老五家的侄儿,老五他来到西南,湿得难受,腿病又犯啦,换班是和我说了的。”
崔岷却不语。半晌道:“知道了。”又在舱房内悠悠巡视一通,正要折返回去,又在越栾肩头一点:“随我来。”
这艘船体量不及停泊在云州渡口那艘的一半,内里构造却是一样严密精巧,上下三层,货物铺底,船工歇在上头,中层布设几间厢房雅间,供崔岷批账册、待客。
越栾默不作声,跟上二楼,两个女侍者站在门前,撩了帘钩,扑面又是熟悉的木樨暖香,只见四面赤黄烛光,房内琴书案几,瑟瑟可人。
这地方处处素净俭朴,唯有堂屋正中一大面四君子花面屏,画幅巨大,不像寻常家设。
崔岷在那绘着兰草的一扇前坐下,沏了一壶茶水,这才缓缓道:
“乔姑娘,这里都是男人,实在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越栾抿嘴,仍是佯装不解:“‘乔姑娘’是哪一位?”
崔岷笑了一声,边上一个女使已经端上了净水、皂角,崔岷道:
“把脸擦了。”
见他已经看出,多说无益,越栾不碰那铜盆巾帕,反手伸手摸向发际、耳根,夸嗒扯撕那下一大张假面皮。
端盆的女侍手轻轻一缩,立时脸也白了。崔岷却扬了扬眉角,“拿来我看。”
他转着那张假脸皮,又透着烛灯一照,见那眉目口鼻七窍透光,甚是新奇:
“你手艺这么好,怎么封罐装茶学不会?”
越栾恨得牙痒,却不能显露,嗫嚅道:“我在船帮里自小就学这些,学不会,嬷嬷要打的……茶,茶我没喝过。”
崔岷默了一晌,把那张假脸折了放好,道:“那你也不必骗我。你装不像的,我带来的百十船工,长什么样子,我一个个都记得清楚。”
越栾面上红得几欲滴血:“崔相公,我……我不是有意的。”
“你既是乔家的**,不是船上佣工,便不必如此和我说话。这些口癖,都该改了。”
越栾更小心:“是。”
“但是呢——”崔岷继续道,却止住了。
案台上烛火毕剥,烛心跳出三两点蜡油。他拈了巾帕仔细将那一块蜡渍擦净,转身吩咐,“这蜡烛油灰溅得太厉害,拿去换一根。”抬手屏退了左右。
女侍称喏,房中再无第三人,崔岷才续道:“但是,你也不是乔家女,对吧?”
越栾背脊一僵。
崔岷冷眼笑道:“这趟船上的人都不会同我说谎,你要是有什么借口,最好足够严实。”
越栾语气放得更软,“崔相公说不是,那便不是吧。”
崔岷一哂,“不用来这套。”
袖口抖擞两下,掉出个黄簿子,“我买人,难道不要过籍契的么?你打小就没有出过滇西一带,被船上的老嬷捡到时周岁都不满,怎么会是乔**?”
“再者,你这名字,十年前才登上的簿册,是船上的一个姑娘给起的,原本也不是乔月栾。”
纸页摊在桌上,边页翻动,上头墨字清清楚楚,正是越栾的籍贯姓氏,“你也不要存什么侥幸的心思,一旦回了姑苏,乔老爷那头要交接籍册,迟早暴露无遗。”
“我买错了人,将你退回去,再找个对的过来,你说你那嬷嬷,会不收你么?”
他说一句,越栾心中便沉下一分,再看崔岷脸色,更是阴晦。心中一横,双膝猛落在地,顷刻就落下两串泪:“大人,我是实在没处可去了……”
崔岷收了簿册,“没这个道理。你没处可去,我就一定该留你么?”
“我端茶倒水,打杂、针指活计都能做。”
崔岷向舱门一指,“我这里也不缺人。”
越栾又回想起昨日搬人,“我力气也大,能抵你五个船工,只要一分工钱!”
崔岷照旧摇头,“我出不起五人的工钱?”
越栾牙关已经咬得发痒了。他早先就知道她不是什么乔**,在船上不说,下船时也不说,憋到这时候揭穿了,很好玩么?
这种人未必心坏,实则是喜欢捏着一处短的漫天要价,他要她先开这个口。
“那大人,要我做什么?”
崔岷俯下身子:“会脱衣裳么?”
越栾心下立时了然,暗自哧地一笑,崔岷等着的就是这句。
她从前在点鹊楼中执勤,于此事实则倒没有多少忌讳,只是眼下还是个人事不经的女娃,倒不能太过显露。
她紧张地***袖摆:“不,我不会……”
“你是船帮里的人,从前服侍你们姑娘,没有学过?”
她不接这茬,咬唇一声不吭,终于慢慢抬手,解开襟口的绳结。
崔岷却一把抬手制止,道:“会就行。”
“要我留你在船上,也容易。等下了船,到云州市镇的时候有处庄子要验身份,届时需你脱衣,你帮我过了,我给你赎身,脱籍后再给你一千两黄金。”
越栾脸上还串着两挂泪,心下又是大疑:“是什么庄子?”
崔岷却负手道:“你再问别的,就算了。”
“我不要黄金。”越栾紧了紧衣袖,犹疑道:“我就在窄水街口下船……其余的不麻烦你。”
“有急事?”
她一点头,“我要找人。”
“是船帮里的朋友?”
越栾不答,瞪着一双眼睛紧瞅他。
崔岷笑了一声:“你们在船上说的话,我都会听到的——那你打算怎么去?直接回去云州市镇的船帮找人?”
她小声道:“不行吗?”
崔岷摇头,“那里匪兵更乱,他们知道你是帮里逃出来的,就要再抓你回去。到那时即便是官府去找,他们咬死了没见过你,你怎么办?”
其实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忌讳,不必答应他。在匪帮这种只认拳脚的地方,越栾有一万种脱困的法子。只是——
崔岷躬身平视着她,他两眉较旁人略长、略宽,这张脸很轻易就能显得坦荡清白,因而也最适宜藏污纳垢:
“你的朋友的事,我也能帮你一并打听到。事成后,这一千两黄金也照样是你的。”
只是在滇西这样的地方,值得花千金打点一个下人的事,多半非反即乱。